前天，諾貝爾獎得主帕慕克來到中國，開始系列學(xué)術(shù)交流活動。由于突發(fā)的地震災(zāi)難，帕慕克在北京和上海有兩場簽售將臨時變?yōu)榱x賣活動，現(xiàn)場所得款項將捐給災(zāi)區(qū)。

　　年，土耳其大地震，舉世震驚。帕慕克寫下了自己的親身經(jīng)歷，收錄在《別樣的色彩》一書中，通過帕慕克的敘述，我們發(fā)現(xiàn)，面對同樣的災(zāi)難，中國人做得更好！

　　我在子夜之后，破曉之前醒來——— 后來我知道，那是凌晨三點———被最初的那陣晃動驚醒。那是1999年8月17日，當(dāng)時我正在我們那棟石質(zhì)住所的書房內(nèi)。住所位于塞戴夫一座毗鄰布尤卡達(dá)的小島。我的床，離書桌有3碼遠(yuǎn)，劇烈地?fù)u晃起來，就像是大海里暴風(fēng)雨中的小船。地下傳來可怕的嘎吱聲，似乎就來自我的床下。出于本能反應(yīng)，我來不及找眼鏡就沖出房門，狂奔起來。

　　外面，在我前方的柏樹、松樹之后，在遠(yuǎn)處城市的燈光中，在海面上，整個夜晚顫抖起來。似乎一切都在瞬間發(fā)生。我腦海里，一面浮現(xiàn)出地震的所有殘暴景象，聽著地球發(fā)出的巨大聲響，而另一面則迷迷糊糊地想，為什么每個人會在夜里這個時候開槍射擊呢？(轟炸、刺殺、1970年代的夜間襲擊總是令我將槍擊與災(zāi)難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)后來，我想到了很多，但始終沒有想明白，究竟是什么聲音聽起來和全自動武器的槍火聲如此相像。第一次震動持續(xù)了四十五秒，奪去了三萬生命。它結(jié)束前，我從側(cè)梯爬到樓上，妻子和女兒睡在那里。她們已經(jīng)醒來，在黑暗中等待著，恐懼萬分、不知所措。電路已經(jīng)斷了。我們一同跑到花園里，走進(jìn)四周寂靜的黑夜之中�？膳碌呐叵呀�(jīng)停止，似乎我們四周的一切都在恐懼中等待著。花園、樹木、這座被高高的巖石環(huán)繞的小島——— 夜晚死一樣的寂靜，除了些許樹葉輕微的沙沙聲和我心臟怦怦的跳動聲，這更傳達(dá)了一種恐懼。我們在黑暗中站在樹下小聲低語，帶著莫名的猶豫——— 或許是懼怕會有另一次地震。隨后，又來了幾次輕微的余震，但我們并未感到害怕。我躺在吊床上，七歲的女兒枕在我腿上睡著了，我聽見從卡爾塔拉海岸傳來救護(hù)車的警笛聲。

　　接下來的幾天，在經(jīng)歷了無休無止的余震之后，我聽到很多人談起他們在第一次四十五秒地震中的舉動。有兩千萬人都感覺到了那次震動，聽到了來自地下的轟鳴。人們后來彼此聯(lián)系時，談?wù)摰牟皇求@人的死亡數(shù)據(jù)，而是那四十五秒鐘。幾乎所有人都說，“除非你親自體驗，否則你簡直無法想象�！�

　　一名藥劑師從一棟已成廢墟的公寓樓中完好無傷地逃生。他的描述與另兩位從這樓里同樣毫發(fā)無損逃生的人一樣。并非是他的幻覺：他住的那棟五層樓沖到了空中——— 他清楚地感到了這一點——— 然后又落到地上，坍塌成廢墟。有人被驚醒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和房屋都像變魔術(shù)似的倒在一邊。樓梯傾倒的瞬間，居民們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束手待斃了，但旁邊的樓延緩了一下它的坍塌，于是這些人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被擠到了某個角落。為了減輕痛苦，他們拉著彼此的胳膊。后來，從廢墟里發(fā)現(xiàn)的尸體也證明了這一點。所有東西——— 碗碟、電視、櫥柜、書架、裝飾品、墻體掛件——— 全都扭曲變形，還有瘋狂尋找彼此的母親、孩子，叔叔和祖母們，他們絕望地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總是撞到說不上是自家的哪樣?xùn)|西，還被拋到了不知何處的墻體之間。那些瞬間變形的墻體，使他們的所有物品散落在地。倒翻在地的家具，到處一片黑暗，滿是塵土——— 所有這一切使家變成了完全陌生的地方，這使得很多人不堪忍受。不過，在那四十五秒鐘的震動里，也確實有人曾跑下幾層樓梯，在樓房倒塌前跑到了大街上。

　　我聽過很多事情，有一對祖父母躺在床上等死的。有人以為他們站在位于四層的陽臺上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此處已經(jīng)成了底層的露臺。在第一次震動開始到結(jié)束的那會兒，有人剛打開冰箱，把什么都往嘴里塞，但還沒來得及咽下就全都吐了出來。據(jù)說有相當(dāng)多的人在震前一直醒著，站在屋內(nèi)某處。另外一些一直在黑暗中掙扎，直到被恐懼的戰(zhàn)抖擊垮，摔到在地板上，寸步難移。還有一部分人，說他們壓根就沒從床上起來，他們平靜地笑著，拉過床單裹著頭，把一切交給安拉——— 很多死者就是這副模樣。

　　我寫的這些事情都是道聽途說，它們多出自伊斯坦布爾傳播迅速的閑言碎語。人們整日談?wù)摰臎]有別的，全都是地震。震后的那天早上，所有大些的私人電視臺都派出了直升飛機攝影隊飛往震區(qū)，不停拍照。我所在的小島，以及周圍幾座大些、人口密集些的島嶼，傷亡要少一些，但其實距震中的直線距離僅有二十五英里。而我們對面的海岸，很多建筑結(jié)構(gòu)差的樓房都坍塌了，眾多人喪生。

　　伊茲米特海灣是受破壞最多的地區(qū)。這個海灣呈新月形，如果我們把它想象成土耳其國旗上的那輪新月，那么那些群島，包括我所居住的小島在內(nèi)，就仿佛是它周圍的那顆星。我出生后一周，就被送到其中的一座島上，在后來的四十五年里，我常常前往其中的一些島嶼，在海灣沿岸不同地方逗留。雅樓瓦城如今一片廢墟，阿塔圖爾克曾非常喜歡那里溫暖的春季，在我童年的時候，那里也因其仿西式飯店而遐邇聞名。父親曾做過主管的石化工廠——— 我還記得那曾是一片空地，后來是怎樣變成了石化精煉廠——— 如今也已獻(xiàn)身火海。新月形海灣沿岸的小鎮(zhèn)。我們曾乘車或坐摩托艇游覽過的村莊，還在那里購過物；整個海濱沿岸林立著的高大公寓樓；以及我曾在《寂靜的房屋》中滿懷憂傷地描述過的那些地區(qū)，后來成了一大片避暑勝地。如今，這些建筑大部分都被夷為平地，或被棄之一空，無人居住。我不想離開我的小島，生活在那里持續(xù)，還如以前一樣平靜。

　　第二天，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。我們首先乘坐一艘摩托艇穿越布尤卡達(dá)，隨后又乘了一個小時的班輪到達(dá)了對面海岸雅樓瓦。我和我朋友此行并非應(yīng)人所邀，我們也并非想記錄或是對任何人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。我們來此，只是渴望更近距離的觀察死亡，離開我們快樂的小島來觀察，或許也是為了減輕恐怖感。如同其他地方一樣，人們在船上讀著報紙，七嘴八舌的談?wù)撝卣�，一位退休的郵政局長坐在我們旁邊，說他住在雅樓瓦，在布尤卡達(dá)有個小店鋪，賣些從雅樓瓦進(jìn)的日常用品。現(xiàn)在，地震已經(jīng)過去兩天了，他回這里，是想看看他的櫥柜還有其他家具是不是已經(jīng)徹底毀壞。

　　雅樓瓦曾是一座小鎮(zhèn)，濱海沿岸樹木林立，農(nóng)場為伊斯坦布爾提供水果和蔬菜。在過去三十年里，由于土地使用和水泥建筑的增多，草地逐漸減少；果樹被大量砍伐，讓位給成百上千的公寓樓；城市的消暑游人激增至百萬。一踏上雅樓瓦，我們就看到，這些水泥物體有十分之九都變成了瓦礫，或是被徹底毀壞，無法進(jìn)入。我們也很快意識到，原先心中暗藏的那個幻想也破滅了——— 我們以為還能夠幫到某些人，或幫忙把殘骸、碎片抬起，搬到角落：兩天已經(jīng)過去了，廢墟下幾乎沒有人生還。除了配備專業(yè)設(shè)備的德國、法國以及日本救援隊，幾乎無人可以進(jìn)入其中。更重要的是，災(zāi)難的影響是如此之深，除非有人拉著你的胳膊求你幫他，否則要看到你做點什么，幾乎是不可能的。

　　有很多人像我們一樣，震驚萬分，徘徊于街道之中：我們同他們一起，走在坍塌已成瓦礫的建筑物中；在被碎石擠壓變形的汽車、斷壁殘垣、倒塌的電線桿、宣禮塔旁逡巡；走在那些滿是水泥碎片、碎玻璃、電話、電線的街道之上。在小停車場、空地上以及公立學(xué)校的校園里，我們看到一些帳篷，軍人們有些在封鎖街區(qū)，有些在收拾瓦礫。我們還看到有些人不知所措地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，看著眼前已不復(fù)存在的住所，有人在尋找失散的親人，有人在咒罵著這場災(zāi)難，有人為了一塊扎帳篷的空地在打架。馬路上駛來持續(xù)的車流：載滿盒裝牛奶和罐裝食物的緊急救援車，滿是士兵的卡車，起重機和推土車在清除著陷入鵝卵石路面的碎片殘骸。就像沉浸在游戲中的孩子會忘了真實世界的規(guī)則一樣，陌生人的談話也不顧及任何繁文縟節(jié)了。災(zāi)難使每個人覺得他們似乎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上了。仿佛最隱秘、最嚴(yán)酷的生活規(guī)律都已經(jīng)暴露無遺，如同那些倒塌毀壞了的房屋中的家具一般。

　　我久久地盯著那些倒在一邊的建筑物，有些已經(jīng)面目全非了，有些像淘氣的孩子們玩城市模型時故意擺得那樣，靠在旁邊的建筑物上，有些頂部扎入了街對面的建筑物中，砸毀了對面這棟樓的正面。機織地毯像無風(fēng)之日的旗子一樣吊在高層樓上，破桌子、沙發(fā)、椅子，以及其他一些居室擺設(shè)，滿是煙塵的枕頭，倒翻在地的電視，已成廢墟的房屋陽臺上由于位置不錯而完好無損的花和花瓶，像橡膠一樣完全扭曲變形了的遮陽棚，吸塵器的軟管空蕩蕩地伸著，被擠壓變形的自行車蜷在角落里，洞開的衣櫥里亂七八糟的散落著色澤亮麗的衣服和襯衫，緊閉的門后掛著長袍和夾克，薄薄的窗紗在微風(fēng)中沙沙作響，仿佛一切都未發(fā)生……我們一個一個房間的徘徊，目瞪口呆地望著其中暴露的一切，這另一面讓我們看到了生活的脆弱，面對惡魔的杰作，人們是多么無能為力。

　　從一條街又一條街，我們走了很長時間，感到災(zāi)難對歷史和我們心靈的改變永遠(yuǎn)不會結(jié)束。有時，我們進(jìn)到一條小巷道里，那里的房屋僅有一半殘存——— 并未完全坍塌，但幾乎都是一副模樣——— 或是步入滿是玻璃、水泥、陶瓷碎片的后花園，那里松樹歪斜，倚在倒塌的房屋上，還未折斷，那場景使我想象著，仿佛這個房間的女主人在廚房做飯時，曾透過后窗望著外面的花園。同樣的場景——— 那邊對面的廚房窗戶前，也有位上了年紀(jì)的女人；一位老人每晚都坐在同一個角落里，看著電視；半開的窗簾后面，站著一個姑娘———如今都不見了，因為這么多年來，我們從這個角度可以望見的馬路對面的那間廚房、那個角落、那簾薄紗窗，如今都已不復(fù)存在。那些曾經(jīng)享有此美景的人，也都極有可能已消逝不見。

　　幸存者——— 那些設(shè)法跑出樓來，活著逃生的人們———此刻坐在斷壁旁，街拐角，或是從不知從哪拉出來的椅子里，等待著仍在廢墟里的人被拯救出來，“我的父母在那里，”一個年輕人說，指著坍塌成一片的混凝土堆。“我們在這里等他們被救出來�！绷硪粋€人說，他從庫塔赫雅來，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他母親的房子變成了一堆廢墟，他指了指房屋曾在的地方，說，“只要能夠見到尸體，我們立刻就會離開這里�！�

　　每一個在城市街道上徘徊的人都站在廢墟前，無助地看著緊急救援隊，起重機和士兵們，茫然地坐在一堆從他們房屋里救撈出來的冰箱、電視、家具以及塞滿了衣服的箱子旁，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等著什么。等待失散的親人的消息；等待確認(rèn)他們的母親還在樓內(nèi)(或許她在午夜時分離開了棟樓——— 在地震前——— 去了別的地方，即使這和她的習(xí)性大為不同)；等待叔叔、兄弟或是兒子的尸首，然后他們可以離開此處，將此處拋在腦后；等待著救援隊帶著挖掘工具到達(dá)這里，看看是否還能從一堆塵土和水泥瓦礫中，再挖出一些他們的東西，一些貴重物品；等待著有人開來小型貨車，使他們可以把救撈出來的東西運走；等待著救助工人到達(dá)，等待路面疏通，以便專業(yè)救援隊可以通過，救出在廢墟中依然生存的妻子、兄弟。盡管電視和新聞媒體不遺余力，夸大救援成果，但真實的情況卻是，到第三天結(jié)束，活著的人被救出來的希望幾乎等于零，盡管有人堅持不斷呼叫著，使救援隊可以聽到其呼聲，確定其位置。

　　廢墟有兩種。一種是像胡亂丟棄的盒子那樣，側(cè)向一邊倒下，盡管某些樓層像手風(fēng)琴那樣疊在一起，但大致仍保留著原來的形狀。在這類樓體廢墟里，還有可能在氣穴中找到生還者。而另一種廢墟，沒有層次可分，沒有大塊的混凝土，也無法猜測出樓體曾經(jīng)的形狀。它就是一堆粉塵、鐵塊、斷裂的家具，混凝土碎片等。要想在這里面找出仍然活著的生還者幾乎是不可能的。救援隊要一個一個地從這堆瓦礫中找出尸體。這是一項緩慢的工作，簡直如同用針挖井。士兵們慢慢地將混凝土塊抬到起重機上，這棟樓曾經(jīng)的居民，還有尋找親人尸首的人們就會睜大了徹夜未眠的雙眼。一旦出現(xiàn)尸體，他們就喊道，“他昨天在那里哭喊了一整天，但沒有人理會！”有時人們使用挖掘器械，有時就只有用千斤頂、鐵棍或是鋤頭去挖那些未曾挖過的地方。在找到尸體前，他們往往會挖到一些遺物：婚紗照、裝有項鏈的首飾盒，衣服，然后是散發(fā)著臭味的尸體。不論什么時候，只要他們在混凝土堆中挖出一個洞，某個專家或是勇敢的志愿者用電筒向里面一照，廢墟旁等待的人群就會一陣騷動；每個人都嚷嚷起來，間或夾雜著哭喊。通常情況下，進(jìn)去的志愿者都和這棟樓的人沒有什么關(guān)系，只是偶爾聽到里面有些動靜，于是就會喊人開來裝載機，或是請徒手挖掘的人幫忙，但周圍太嘈雜了，人們往往聽不清他要的是什么。這種狀況持續(xù)一段時間后，人們旋即認(rèn)識到，要想這樣從瓦礫中一塊一塊挖石頭，一具一具抬尸體，那得耗費幾個月的時間，而且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，因為尸體在慢慢腐臭，人們擔(dān)心流行病會開始傳播。最后可能的是，總會有那一個最后時刻來臨：剩下的尸體會隨著瓦礫一同被鏟走——— 那些斷裂的混凝土塊、家居物品、停止的鐘擺、箱包、壞電視、枕頭、窗簾、地毯——— 它們會被運到很遠(yuǎn)的地方燒毀。我的內(nèi)心，一方面希望所有這些都未曾發(fā)生過，希望忘掉看到的一切，另一方面又渴望見證這一切，然后可以向他人講述。

　　我們看到有人在街道上徘徊，一面自言自語，有人睡在已經(jīng)開到了空曠地帶的汽車?yán)铮腥藦陌霘У舴孔永锿铣鲆恍┘揖�，拿出些食物，堆在人行道邊。直升飛機在我們頭頂上空盤旋，把體育場作為降落場地，在體育場中心，我們看到人們躺在臨時醫(yī)院中；就在這醫(yī)院旁邊，一排排的樓變成了廢墟。我們湊巧碰到一個朋友，他是個攝影師，與一位作家結(jié)了婚，此刻正要去岳父的房子那里。去的路上，他拍了些照片。那棟老房子尚安然健在，他岳父告訴我們，午夜的時候，他還聽到過廢墟中傳來某些聲音。我們還碰到了另一個熟人，在一座半坍塌的小住戶空蕩蕩的花園里，我們摘了些沾滿塵沙的葡萄來吃。

　　看到我們，看到相機，每個人都喊到，“記者，寫下這一切吧！”隨后他們就開始發(fā)泄對政府、議會和騙子建筑商的不滿。面對攝像機，他們聲音激昂，但那些遭到咒罵的政治人士、政府官員、收取賄賂的市長還是極有可能會再次找到新的職位，再次得到這些選民的支持。而這些悲戚訴苦的人，也很有可能就曾在某個時候賄賂過市議會議員，以求獲取建筑數(shù)據(jù)，甚至還會認(rèn)為不這么做才是愚蠢。如果在一個國家，總統(tǒng)對賄賂行為贊賞有加，稱其為“切實有效的”，在一種文化里，某些非正常行為或是詐騙雖然遭到斥責(zé)，但還被人們?nèi)萑�，那么人們就很難期望建筑商能不使用劣質(zhì)鋼材和混凝土，不鉆法律的空子來維持他們高昂的耗費，其名義，都是為了應(yīng)對將來可能發(fā)生的傷害他人的地震。但據(jù)某個地震傳聞——— 在人們口頭廣為流傳，那些無辜的房主們也受到了牽連——— 某個建筑商建造的樓房，除了一棟以外，其他所有的都?xì)в诘卣鹆�，而唯一幸存的恰恰就是建筑商自己住的那棟�?/p>

　　由于地震前沒有發(fā)布任何預(yù)告，地震后又沒有及時組織救援，政府大大失去了民心。但因為在無助之中，許多人仍懷著堅定不移的夢想，相信有更高力量會眷顧他們，如同安拉所為，所以政府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恢復(fù)其聲望，這也在我們意料之中。有人也許會說軍隊也是一樣，提供救援總是姍姍來遲，并且起初總是作用甚微，這部分是因為，他們的樓房也遭到了破壞。民族的自豪，國家的自信——— 這二者也被地震動搖。在很多地區(qū)，我聽見人們說，“是德國人和日本人及時救助的我們，而并非我們的政府！”在一些媒體上，我也看到過同樣言辭。有什么理由嗎？“就是沒有人組織我們�！币粋€上了年紀(jì)的人說，他知道放棄比憤怒更為有用；面包在城市某個地區(qū)發(fā)霉時，另一地區(qū)往往會短缺。當(dāng)人們躺在混凝土之下，哭喊著求助，生命漸漸流逝的時候，救援設(shè)備卻往往不是燃油短缺，就是困于交通堵塞。

　　我們看到一個男子，開著他那滿是灰塵的舊汽車，緩緩地駛過后街；一堆廢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，靠近的時候，他停了下來，隔著車窗沖著人群喊道�！拔液湍銈冋f過多少次了，安拉的憤怒會降至你們身上的，你們要棄絕自己的罪惡！”人群中有人沖他狠狠地?fù)]了揮拳頭，轟他趕緊上路，帶著勝利，他又氣哼哼地駛向下一個廢墟。我曾看到過一篇文章，分析家的想法與其類似，認(rèn)為軍隊和政府已過多地干涉了宗教事務(wù)，必將會受到懲罰。我也聽到有很多人在問為什么，如果真是這樣，那許多清真寺和宣禮塔又怎么也會被損壞了呢？

　　在所有災(zāi)難里——— 面對這些廢墟和尸首——— 當(dāng)然也會有高興的時刻�？吹缴€者從瓦礫中走出來，盡管要等待很長時間！看到救援來自全國各地，甚至來自政府宣稱是敵對勢力的國家！但主要的和難以啟齒的快樂還是：自己多少是活下來了。到第三天結(jié)束時，很多人已經(jīng)向災(zāi)難妥協(xié)了，開始謀劃將來。他們不顧警告與禁令，全都巧妙、謹(jǐn)慎地開始從曾經(jīng)的房屋內(nèi)搬運自己的物品。我們看到兩個年輕人進(jìn)到一座公寓樓底層，樓體一側(cè)已經(jīng)呈45度傾斜了，但他們?nèi)詮奶旎ò迳闲吨蹴敓簟?/p>

　　在碼頭旁，高大栗子樹下的咖啡館人滿為患。除了那些已死的和失蹤了的，人們在放縱狂歡，慶幸自己從災(zāi)難中生還。經(jīng)理找來了一個發(fā)電機，正努力往冰箱里存放新鮮食物，我們這桌的年輕人們也不愿再談起地震，而是在聊著文學(xué)和政治事件。

　　回去的路上，我們又碰到了回雅樓瓦清點財產(chǎn)的那位退休的郵政局長，“我去我們那條街了，在里面找了找，房子已經(jīng)沒了，”他平靜地說�！耙谎劬湍芸闯�，廢墟里還有一個12歲的女孩兒�！彼p輕地說，就仿佛這多少是他的過錯，沒有什么值得抱怨似的。

　　后來，我朋友發(fā)現(xiàn)，一個英國人在度年假時趕上了下雨，他都會抱怨，但是房子毀于一旦的人，卻毫無怨言。我們進(jìn)而推斷，也許那是因為，人們壓根不會去抱怨發(fā)生在土耳其的地震奪走了如此多的生命，這樣的想法讓我們感到不快。那晚，因為害怕(這情緒遍及整個國家)會再有一次地震，我們都睡在外面自己的花園里。

　　我們的船駛到月牙形海岸的中央。我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孩子時代以來，這海濱沿岸增加了如此多的新居民，他們模樣相同的公寓樓，又是如何使眾多小鎮(zhèn)成為一座延綿的城市。如今，這整個地區(qū)都陷入恐懼之中，因為科學(xué)家預(yù)測將會有一次更致命的地震來臨，它的震中距伊斯坦布爾更近�，F(xiàn)在還不清楚地震會何時發(fā)生，但根據(jù)報刊上的地圖顯示，那摧毀一切的斷裂帶就恰恰經(jīng)過此刻我們正接近的那座小島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