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新社福建漳州12月7日電 題：林語堂如何“兩腳踏東西文化”？

　　——專訪英國紐卡斯爾大學教授錢鎖橋

　　中新社記者 張金川

　　“兩腳踏東西文化，一心評宇宙文章?！边@是對中國現(xiàn)代著名作家、學者、翻譯家林語堂的最好概括。

　　林語堂，1895年10月10日出生于福建省漳州市平和縣坂仔鎮(zhèn)，早年留學美國、德國，回國后在清華大學、北京大學、廈門大學任教，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，著有《京華煙云》《吾國與吾民》《生活的藝術(shù)》《老子的智慧》等。他是第一位以英文書寫揚名海外的中國作家，將孔孟老莊哲學和陶淵明、李白、蘇東坡、曹雪芹等人的文學作品英譯推介海外，成為東西文化交流使者。

　　林語堂如何“兩腳踏東西文化”？英國紐卡斯爾大學教授錢鎖橋近日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獨家專訪，對此作答。

　　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為什么說林語堂是近現(xiàn)代向西方介紹中華文化最成功的中國學人之一？他怎樣做到的？

　　錢鎖橋：中西方文化交匯以來很長一段時間里，主導交流的都是西方人，主要是傳教士，像利瑪竇、理雅各等。他們不只把基督教傳到中國，還引介西方世俗文化即所謂“新知識”，同時把中國文化介紹給西方。歐洲啟蒙運動興起就和耶穌會士大量報道中國文化有關(guān)。

　　1840年后，中國學人也開始加入中西文化交流，但是絕大部分做的都是“進口生意”——把西方文化(其實是比較狹隘的、以嚴復所譯為主的“進步文化”)引介至中國，而做“出口生意”的中國學人寥寥無幾。林語堂是近現(xiàn)代向西方介紹中華文化最成功的中國學人，還沒有誰能超越。

　　為什么這么說呢？當然是看作品影響力。在1949年前的中國，英文媒體和中文媒體可以說是旗鼓相當，而且是先有前者后有后者。如果在中國英文媒體上做人物搜索，以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為界限，之前出鏡率最高的中國學人是辜鴻銘，而之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出鏡率最高的便是林語堂。

　　林語堂的出鏡率不只在中國英文媒體高，如果在英美報刊做人物搜索，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至今，林語堂仍是出鏡率最高的中國學人，可見林氏曾經(jīng)達到的高度。盡管林語堂的名字在當今西方已處于邊緣。

　　林語堂是個文人，傳播中華文化主要是寫作出版作品如自著、譯著、編著等，以及親身參與社交活動、做演講。他的著述能受到廣大讀者喜愛，有內(nèi)外兩重因素：外因是當時中美文化交流氛圍很好。文化交流如果沒有積極向善、互通有無的政治大環(huán)境，是無法做好的。內(nèi)因，就是林語堂的語言藝術(shù)。

　　林語堂講中華文化，不是說教，而是聊天；不著重邏輯一致，前后論述有不一致也沒關(guān)系；講的內(nèi)容也不是四書五經(jīng)、二十四史等大話題，而是讓大家圍著火爐，把西裝領(lǐng)帶卸了，上壺茶，開聊，就聊這個品茗，或養(yǎng)花、讀書、女人、如何買牙刷、洋涇浜英語、美國獨立宣言、政治病等等?？傊?，都是從具體生活出發(fā)，講中國人怎樣生活。這和西人很相通，因為華人西人都是人，都要吃喝拉撒，都有喜怒哀樂；又有很多不同，不同沒關(guān)系，或許正是互相吸引點。

　　林語堂論述最看重的是“要你上鉤”，即對中華文化產(chǎn)生興趣。中西文化交流，如果你沒有興趣，一切免談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林語堂被稱為“幽默大師”，對中國幽默文學的異軍突起起了作用。他的散文創(chuàng)作是如何融匯東西方智慧的幽默情味的？

　　錢鎖橋：林語堂既做“出口生意”，把中華文化介紹給西方，也做“進口生意”，把“幽默”引進中國，使幽默文學在現(xiàn)代中國文壇獨樹一幟。

　　現(xiàn)代中文(白話文)的興起過程中大量吸收外來詞，主要通過日文轉(zhuǎn)接。絕大部分外來詞已沒法鎖定具體的發(fā)明者或翻譯者，而“幽默”一詞，林語堂卻享有發(fā)明專利。早期中國留學生，只要在西方生活一段時間，便會發(fā)現(xiàn)西方普遍的幽默文化在中華文化里很缺乏，英文的《中國留學生月刊》上有專門文章討論過。林語堂在上海圣約翰大學時閱覽大量英文書籍，留學經(jīng)歷則加強了切身體驗。后留學回國就提倡推廣幽默，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《論語》雜志上討論幽默文學，把“幽默”一詞永久注入了現(xiàn)代漢語。

　　最近，楊柳博士給我寄來一篇文章，要我看看是不是林語堂作品。該文題為“Herbert Giles in Heaven”，刊登于1935年英文《中國評論周報》，無署名，但注明“作者為國際知名中國作家，但是愿以匿名方式出版該文”。我認定此文99%出自林語堂之手。當時和《中國評論周報》有淵源的“國際知名中國作家”只有林語堂，且文章的格調(diào)，那種幽默情調(diào)以及滲透的東西方智慧，非他莫屬。要回答“林語堂的散文創(chuàng)作是如何融匯東西方智慧的幽默情味的”，這篇文章便是最佳范文。文章構(gòu)想著名漢學家翟理斯去世，到天堂碰到莊子、屈原、杜甫、莎士比亞等一大批中西文人，一起喝酒聊天問答，還有上帝在場。文中句句透露出機智、幽默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林語堂的小說，作為一種跨語言、跨文化、跨時空的比較文學現(xiàn)象，如何表現(xiàn)中西合璧的審美觀？

　　錢鎖橋：現(xiàn)在有一種受西方影響的嚴重偏見，認為文學就是小說，非小說就不是文學。中國幾千年的文學長河，詩文并舉，小說很晚才出現(xiàn)。我認為，林語堂最擅長也最成功的是文，即“散文”。他在美國寫的“大部頭”，其實都是散文為基礎(chǔ)。

　　前幾年我回國上課問大學生，他們說是通過《京華煙云》電視劇知道有林語堂?！毒┤A煙云》是林語堂用英文創(chuàng)作、獻給“英勇的抗戰(zhàn)將士”、寫給英文讀者的小說，如果他得知現(xiàn)已有多個中譯版本并改編成影視劇風靡兩岸，應感欣慰。小說試圖以《紅樓夢》為模板，通過大量女性形象的描述，為“現(xiàn)代中國”繪制一幅畫面。這就是一個中西合璧的畫，因為中國現(xiàn)代性就是中西合璧。中國人當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中西合璧。就中國女性的現(xiàn)代化來說，林語堂認為理想形態(tài)應是姚木蘭那樣的女性。這一點似乎已得到時間檢驗，至今仍得到社會普遍的關(guān)注，才會有那么多影視劇對小說不斷改編、持續(xù)解讀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以細膩的東方情調(diào)觀照競爭殘酷、節(jié)奏飛快的西方現(xiàn)代生活，被認為是林語堂翻譯的一個特點。您是怎樣理解的？

　　錢鎖橋：1942年，林語堂在其紐約豪宅給Who雜志做了一個專訪。當時他連續(xù)出版幾本暢銷書《吾國吾民》《生活的藝術(shù)》等，聲譽如日中天。這些書有一個主題，就是“以細膩的東方情調(diào)去觀照競爭殘酷、節(jié)奏飛快的西方現(xiàn)代生活”。采訪中，他調(diào)侃道：美國人可能都想象我是位長著絡(luò)腮胡子、身穿長袍、年邁的“東方智者”，你看，我西裝革履，才四十來歲，整天忙得一塌糊涂，各處演講請求都給我推了，我的寫作計劃排得滿滿的。要在現(xiàn)代生活中融入細膩的東方情調(diào)，談何容易。

　　“細膩的東方情調(diào)”是中國文化固有的，林語堂跨文化實踐最主要的貢獻之一便是總結(jié)歸納了主要由晚明性靈派文人倡導的一整套生活美學，并在世界推廣。

　　中國人緊追西方現(xiàn)代生活一百多年，當下中國人的生活節(jié)奏恐怕比西方還要快，有過之而無不及。是時候停一下，想想生活的意義到底在哪里。其實，林語堂再忙，他都很會生活的，比如晚年住美國，每年都要去歐洲度假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林語堂“兩腳踏東西文化”，對當下促進中西文明交流互鑒有何啟示？

　　錢鎖橋：中西文明交流互鑒需要有積極、健康的大環(huán)境。如果要搞冷戰(zhàn)，那交流互鑒便無從談起。

　　另外，在促進中西文明交流互鑒方面，當下中國還鮮有人能超越林語堂，其中一點原因是知識結(jié)構(gòu)、教育背景和林語堂相差甚遠。林語堂在國內(nèi)上大學，畢業(yè)時中西方文化方面的訓練已相當了得。他在自己主編的圣約翰大學學生刊物《約翰聲》上已發(fā)表21篇中英文作品，其中19篇英文，另外一篇英譯中、一篇中文原作都以文言文寫就。

　　所以，林語堂“兩腳踏東西文化”的啟示，首先是要讓我們認識到自己的不足。知之為知之，不知為不知。知道自己之不知，也許是第一步。(完)

　　受訪者簡介：

　　錢鎖橋，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比較文學博士，英國紐卡斯爾大學漢學講座教授。專治中西文學文化研究，編著中、英文作品多部，包括《小評論：林語堂雙語文集》《林語堂傳：中國文化重生之道》等。